
展能藝術家鄭沛彣(Mary)從小失去聽力,僅靠助聽器聽到微弱的聲音,說話不清使她吃盡苦頭,卻無阻她探索世界的熱情。她享受寧靜,也愛作畫,每當面對壓力和失意,便會透過藝術梳理情緒;長大後發現自己從未正視身份認同所帶來的不安,她一直在「聾人」和「聽障」的身份間徘徊,終憑着一幅自畫像找回「自己」。心態決定境界,Mary認為,只要堅持不懈,不介意別人的目光,外界總會感受到她對創作的熱愛,期望社會更包容,讓一眾展能藝術家有更多機會,發揮所長。
近日,銅鑼灣街頭出現一幅以運動為主題的壁畫,畫內欖球員奮力搶分,掛着燦爛笑容;一位陽光女孩帶着小跳步來到畫前,正是「畫中人」兼展能藝術家鄭沛彣(Mary)。
全港有逾4.8萬人聽覺有困難,Mary雙親皆是聾人,明瞭失去聽力的成長路崎嶇,故安排她兒時同時入讀主流及特殊幼稚園,打好基礎,「媽媽以前讀聽障學校,長大後求學、求職也很難。」公公也努力教她說話,Mary習慣跟聾人及健聽朋友相處,成功升讀主流小學及中學。
然而,單憑助聽器傳來微弱的聲音,Mary學習發音和咬字也有困難,讓她吃盡苦頭,「小學時我不敢說英文。」她指,同學不理解其狀況,無奈老師同樣未有從旁協助,每當眾人輪流朗讀文章時,老師會籲她不用朗讀,其他同學隨即取笑她,「可能他們覺得小孩不介意,其實我很介意。」


畫筆代替聲音訴說心聲
每當有情緒無處抒發,Mary也拾起畫筆,透過繪畫梳理情緒。她笑言,小時候看卡通片《寵物小精靈》,家中更有圖鑑,使她愛不釋手,「我覺得它們很可愛,就畫下來。」從稚嫩畫功邁向成熟風格,再成為展能藝術家,她指,當中經歷無數的自我猜疑,幸好成功克服,修成正果。
「我覺得小時候的自己,不太理解自己的狀況、困難和情緒。」兒時跟公公、婆婆同住,Mary覺得理所當然,未太察覺自己跟同學有異,直至升讀高中及大專面對學業壓力,家中背景卻讓她難以向親朋訴說心聲,「很難說出口,對外界而言,『聽不到』就會有問題。」
她舉例,其中一個藝術派系源自聲音,藝術家會利用不同聲音表達內心感受。她指,當時要撰寫文字報告,同學會運用擬聲詞形容聽到的聲效,以及表達個人情感,該科老師籲她戴上助聽器,把聽到的聲音描述出來,「但我聽到的,到底跟常人有何不同?」她遂向不同同學請教,再結合自己所聽到的,把感受寫下來,幸好學科最後及格,「家人也幫不到我。」
為解開心結,Mary經常獨自到訪海洋公園紓壓,「平日公園遊人較少,十分寧靜,感覺時間也停下來。」她猶愛欣賞水母在水中自由浮動,煩躁心情隨即一掃而空,「牠們提醒我放慢生活。」隨後,她畫出一幅巨型的水母作品,記下被水母包圍的感覺,至今記憶猶新。

「聾人」「聽障」身份間徘徊
後來,大專時要交畢業作品,班主任希望其作品蛻變,「她說我的作品很美,但看不出『我』的感覺。」她直言,當刻不理解該句說話,十分惆悵,遂花了很多時間探討自己,「我要找出自己是誰。」她發現,自己一直在「聾人」和「聽障」的身份間徘徊,從未正視身份認同所帶來的不安,「在別人眼中我是聾人,但我聽到,又能說話,就如健聽人士一樣。」
小時候跟父母相處,Mary習慣了聾人的世界,但出外接觸其他聾人,卻被說是「聽障」,「他們覺得聾人懂得手語,就應無法說話。」面對身份掙扎,Mary十分吃力,「一直跟別人解釋我的情況,其實十分辛苦。」
於是,她嘗試繪畫自畫像。她直言,以往常替別人作畫,但甚少畫自己,全因不想受別人注視;她把畫作畫得很美,無奈老師仍不滿意,她便破壞五官的「美感」,不再關心黃金比例,「直接畫出自己當下的感受。」
其自畫像作品繪在形狀不一的木板上,拼起來像一面破碎的鏡子,反映其內心有不同面向。Mary分享,那時在學校工作室內埋頭苦幹,有同學做木工創作,棄置多塊木板,「我剛好沒帶畫簿,便向他借來作畫。」該些木板未經打磨理,Mary沒有起稿,直接為木板塗上顏色,令其老師感到非常訝異,她亦覺得畫作充滿火花,「感覺跟木板連結了。」

身兼欖球運動員
她續說,創作時參考外國作品,發現美國有聾人大學把「聾」(Deaf)用作名詞而非形容詞,有特別寓意,更是一個身份認同。Mary說,該字打破她在香港生活多年的刻板印象,「外國包容不同聾人光譜,我第一次深入了解聾人的身份,也慢慢找到自己。」自此,Mary認定自己是聾人,也願意跟別人解釋為何自己聽不到,卻能說話,「每個人也有獨特之處,最重要的是做回真實的自己。」
畢業後,Mary透過香港展能藝術會豁下社企「藝全人」,得到不同展現才能的機會。她難忘參與頂尖藝術品博覽會「典亞藝博」,成功賣出畫作,使她十分驚喜。她指,會場內名畫林立,一度擔心自己的風景畫平平無奇,加上展期後段有颱風襲港,觀眾人數驟減,「我的作品置在較高位置,感覺較少人留意到。」結果,一位外國客人問職員借來椅子,站高後水平地細看其畫作,最終買下作品,「有人如此欣賞畫作,令我十分感動。」


藝術家身份以外,Mary也是一位欖球運動員,近日首次獲邀繪製運動主題壁畫,表達正能量。她補充,壁畫鄰近其球會,也有不少隊友和教練住在附近,十分滿足。
儘管成長路上曾遭遇挫折,Mary感恩自己能夠遇上藝術,並透過繪畫找回「自己」,「不要介意別人的目光,堅持做好自己,別人總會感受到我創作的心。」她盼望,社會能夠更包容,給予展能藝術家更多機會,發揮所長。
中學遇外籍恩師 為學習路點明燈
除了微弱的聲音,Mary配合看口型了解別人的說話。她感恩中學遇上一位細心的外籍英文老師,鼓勵她學好英文,為其學習路途點起明燈。

外公耐性教導說話
「我不是所有發音也聽到,但公公很有耐性教我。」Mary指,聾人的聽力和音頻因人而異,自己只能聽到中低音域的聲音,聽不到高音,故每次婆婆打電話催促她回家吃飯,也無法答話,要由公公說明清楚,「公公所說的一定能聽懂;他說話響亮,我也有樣學樣。」
然而,外界不會為Mary放慢語速,她感恩升中後遇上一位外籍英文老師Mcdonald,鼓勵她學好英文,使她在學習路上不再孤單。她憶起,二人首次見面時十分害怕,「他很高大,藍色眼睛,而我又不懂說英文。」該老師隨即指着自己的名牌,稱自己是「麥當奴」,緩減Mary的緊張感,並向她表達關懷,「他因為年紀大而聽力退化,看到我戴上助聽器,也指着自己耳朵,說自己也一樣。」
直至中四,Mcdonald成為Mary的英文老師,鼓勵她說好英文。Mary直言,當時既開心又不安,因為初中英文老師會一邊教英文,一邊用中文翻譯,但那時只能用英文跟他溝通。結果,老師在第一堂課,特意準備詳盡簡報作自我介紹,直言希望幫助聽力有困難的學生,及後也會在Mary默書時從旁協助,「每次朗讀文章時發音不準,同學會取笑我,但老師想幫助我。」她直言,老師鼓勵自己說話的舉動,消除了她跟同學溝通的陰影,「直至現時,他仍是我最感激的老師。」


為運動員作畫交友 欖球成溝通橋梁
Mary閒時會為不同運動員作畫,更因而拓闊朋友圈,以藝術突破語言界限。
「欖球也是我跟外界溝通的橋梁。」早年,Mary曾遠赴阿根廷參加世界聾人七人欖球比賽,及後迷上當地文化;當阿根廷隊員來港參加七人欖球賽,她作畫為球員打氣,結果在街上偶遇球員,二人更交換聯絡,「他說從我的畫作中,感受到我的誠意;沒想過能透過一幅畫,認識到整隊阿根廷隊。」
以藝術突破語言限制
上月港足與印度比賽,她也有畫下來,一位足球朋友轉發其畫作後,有港隊球員向她表達謝意,進一步啟發她把運動融入藝術創作,「希望透過我的畫作,讓其他人得知香港致力發展不同運動。」Mary認為,藝術可以突破語言限制,期望日後能與更多運動員交流。

記者:仇凱瑭